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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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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做完夢後,次日都身體不適。身體不適的程度,依據是夢的內容長短。好的地方是,陸二郎剛開始做夢時不是發燒便是病重,現在也許是他身體已經適應了,做夢後除了頭痛欲裂、精神不濟,並無太大毛病。

這一次,前夜剛做完讓陸二郎看不太懂、又本能心慌的夢,翌日陸二郎就告了病假,休息在家。

陸顯琢磨一上午自己的夢,越想越覺得不對勁,覺得自己好像弄錯了什麽。待晌午前,陸三郎難得這麽早地回府。聽聞三弟回來後,雖自己尚未想清楚自己的夢,陸顯仍去找了陸昀——也許陸昀的反應,能告訴他點兒什麽呢?

到陸昀院落,未打招呼,陸顯先看到立在房檐軒楹前說話的男女。站在院子月洞門口,樹影照在地上,光呈亮白,雨點一般晃著,清矍的陸家二郎陸顯立在樹木後,略有些時日恍惚感——

軒楹陰涼下,女郎扶欄而坐,唇微微抿著,臉俯在雙臂間。尋常人間,非常清姿。她便是蹙著眉、神色不悅地坐在那裏,裙裾曳地,雲鬢花顏,也是沈魚落雁般美。

而俊逸清雅的郎君將手搭在她肩上,低頭跟她說話,輕聲哄她說話。那女郎卻是耍性子,只擰著肩膀,不許郎君碰。無論他說什麽,她都將臉別到另一邊,不搭理他。

說了半天,女郎仍不理會。陸昀便垂下了手,他在她身後站了一會兒,一臉冷淡:“羅令妤,給臺階的時候,主動下來,好麽?”

羅令妤立即如被踩了尾巴般跳起,怒容難掩,被氣得眼睛赤紅、聲音擡高:“你竟說我?!到底是誰……”

她這一起身擰腰,面容甚淡的陸三郎就伸手抄住了她的腰。方才還滿臉不耐的郎君這會兒笑著將她摟到了懷裏,低頭與她調笑:“好了,不要生氣了。我錯了,妹妹原諒我吧,嗯?”

被郎君喑啞拖長的尾音勾了滿心,羅令妤被郎君弄得眼圈泛紅:“混蛋……”

陸昀摟著她安撫不斷,又是親她臉,又是說笑。他的臉低在她頸間,鼻尖碰觸她的肌膚。陸三郎聲音越來越低,已不能聽到他在說什麽,卻能見那滿身刺的女郎被他撫慰得乖順了下來。女郎被抱在懷裏掙不開,手指發抖地抓著郎君的袖口,低頭飲泣不住,嗚嗚咽咽。

陸昀便又笑:“嚶嚶,你又來這招……”

羅令妤:“誰是‘嚶嚶’?!你不是我父母,不要亂給我取字!”

陸二郎神思恍惚,因雖然他從夢中知道三弟和羅表妹暧昧不斷,情意漸篤;然在現實中,其實很少能看到陸三郎與羅娘子這般好的時候。二人眉目傳情,情思若有若無,但是陸三郎和羅令妤除了那日因吵得厲害、在陸老夫人那裏鬧出“求娶”,其他時候,他二人很少將情表露得這麽明顯。

陸昀和羅令妤似都心有顧忌,不願光明正大地表情,不願讓人覺得他二人必定是一對。不到塵埃落定那一刻,陸昀和羅令妤都不太承認自己的心。

這般含蓄的作風,與整個南國上流士族的開放都不相同。

陸二郎唏噓:這兩個弟弟妹妹,難怪能看上眼。脾氣都是有些怪的。

自來養尊處優、受盡家中資源傾向、父母為他鋪好一切路的陸二郎並不能理解,那並非是脾氣怪。而是不安感,不確定感。怕虛無縹緲的未來,怕自己不值得。哪怕自己已是世人眼中的出色男子(女子),在感情上,卻始終不能自信。父母早逝沒有帶來的安定感,在其他地方看不出來,在碰觸到感情時,陸昀和羅令妤本質一致。

大約現今是在陸昀自己的院子裏,陸昀和羅令妤才自在些,才會說著說著就摟抱到了一起……陸二郎癡癡在院門口看了一會兒,那兩人也無知無覺。還是打簾子出來的侍女看到了院門口的陸二郎,重重咳嗽了一聲,陸昀和羅令妤才看過來。

陸昀和羅令妤淡定地分開,各自與陸二郎見禮。陸昀面皮厚些,神色如常;羅令妤努力如常,看向陸二郎的美目,卻到底帶了些羞意。

陸二郎嘆口氣。

羅令妤偏頭不解:二表哥何以嘆氣?莫非不喜她和陸三郎在一起?可是她明明聽陸昀說……

陸昀看到陸二郎,心情微覆雜,因他今早與陸老夫人請安時,才知自己一直誤會了二哥。二哥從不曾喜歡過羅令妤,他對羅令妤那般照顧,大都是看在自己面上。陸昀俯身,長袍撩地,他恭敬地作了一大揖:“祖母告訴我,我與令妤的事,二哥幫我們說了話。我這便聽二哥的話,去南陽一趟,幫令妤和範氏解除婚約。多謝二哥幫我。”

陸昀望一眼羅令妤,示意羅令妤也過來跟陸顯道謝。羅令妤抿唇一笑,挪步而來。

陸二郎:“……”

陸二郎幽幽道:“若……我說我後悔了,不該幫你二人求親呢?三弟能否當不知道這件事?”

走過來剛準備行大禮的羅令妤一楞:“……”

陸昀詫異地揚眉:二哥這是什麽意思?

陸二郎緩緩點頭,語氣更悵然了:“不能是吧?我便知,我好心辦了壞事。我素來不擅棋,大局觀、格局遠不如你。難得我執棋一次,雄心大略,卻見滿盤棋局看不甚懂,黑白子縱橫廝殺,又缺漏不斷,非我能補。為何上天不幹脆讓你來執棋呢?明明是你自己的事啊。難道是因為你有死劫難渡,我卻沒有麽?”

“我本人間山水郎,上天緣何捉弄我?”

陸顯心中悲戚,想若是三弟陸昀自己能做夢、能預知未來,比他好多了吧?陸顯實在力不從心,他愛好山水清談、寫詩作賦,一生願望不過是游山玩水,尋一二知己、有紅袖添香。家中有三弟這般自幼就驚才絕艷的神童,陸二郎早就想開,想自己容貌、才華皆不如陸昀,對政事、天下局勢的敏感度更是遠不如陸昀……也許他只有運氣好過陸昀。運氣好的人,就該擔這種責麽?徒然不管他是否有能力?

陸昀挑下眉,若有所思地看著二哥。

羅令妤微微不安,這時候的陸二郎,與她最初認識的那個安靜、內斂、總是板著臉訓弟弟的陸二郎,已經判若兩人。

陸二郎說得癡了:“既我不能補棋,上天何以讓我執棋?且旁人家要不要嫁,要不要娶,和我的幹系那般緊密麽?我自己的因緣尚且沒看到,我難得觀到天地玄機,為何總是觀旁人的命運……”

何以他總是夢到三弟和羅表妹呢?

還總是不得善終?

嫁了衡陽王不得善終,嫁了陸昀也不得善終……難道羅表妹還得嫁他麽?或者他從哪裏扒拉出一個路人來?

陸二郎快被自己的夢逼瘋了。

而在現實中,這一次,連素來察言觀色、擅長討好人的羅令妤都遲疑了一下,猶猶豫豫地給出建議:“二表哥,你是否太累了,請侍醫來開些安神的藥吧?”

陸昀:“……妤兒妹妹說的有道理。”

陸顯望他們一眼:……總被人當瘋子,人生何等艱辛!

陸顯意志消沈,不知該如何是好時,餘光忽然瞥到有影子閃過。他偏頭看去,見是院門口一個小廝探頭探腦,看到他在後,那小廝就猶豫著要退出去了。這小廝,分明是陸三郎用慣了的小廝修林。

陸二郎雖精神不濟,卻還是有些兄長的威懾。他皺著眉斥:“虛頭巴腦的,要瞞著我什麽?還不快進來!”

修林看向自家的郎主——陸三郎眸子輕微一閃,微不可查地輕點了下頭,修林才笑嘻嘻地跑進院子跟二郎請安。

修林機靈地稱自己方才沒看到陸二郎,以為三郎有客,才說退避的。陸二郎自然知道小廝是在糊弄自己,但他向來寬厚,隨意地揮了揮手,便問修林到底是何事。修林再緊張地看了陸昀一眼,陸三郎負手而望,凝望著自己的二哥,並沒有阻攔的意思。修林這才取出了一封信,支吾道:“……剛從陳王府拿來的信。”

陸顯撕開信封,看了兩行字,額上青筋就跳了跳。

信乃是陳王寫的,陳王說陸三郎讓他辦的事,他已為陸三郎處理好。劉俶在信中的口吻非常隨意,似當面與陸三郎閑話家常一般地說起朝中人員調動。而給陸三郎的信,自然說的是陸三郎的官職調動。劉俶說讓陸昀放心,他已打點好一切,三郎只要撫慰好陸家,三日後便可動身。三郎若是不願告知陸家,該配合的時候,陳王自會配合。陳王會在明面上給陸三郎安排一個出都的借口,反正以前陸三郎經常離開建業,陳王都是這麽給陸家說的……

陸顯拿著信的手輕微發抖:聽聽陳王這般隨意的口吻!顯然劉俶和陸昀的這種隨便找借口糊弄他們的事,做的已經非常熟練了!

隨著信掉出來的,還是兩封朝廷頒發的任命書。一封是任命陸昀為新的南陽刺史,當即前往南陽處理南陽事務。另一封是隨軍的參軍職務。此年代參軍一職類比軍師,地位權力甚大。不直接命陸昀為將征戰,當是考慮到他並無經驗的緣故。參軍一職,已是陳王能為陸三郎爭取到、又不會放到明面上奪人眼球的最大職務了。

陸顯沈默地看著信:去邊關……原來陸昀一直是這麽想的。

陸昀在旁判斷陸二郎的心思,試探問:“去邊關一事,我欺瞞了大家。方才已為這事與妤兒妹妹吵了一通。現在,我定也讓二哥傷心了?”

陸二郎:……他也不知該不該傷心。

夢太亂了,他還沒理清。

他一時有全盤托出的沖動,然他近來拜了大師、與大師一道拜佛念經,已知天機不可洩露之理。他的夢圍繞著陸三郎,他擔心自己說出來,天機帶來新的危機。那還不如自己這個無關輕重的人糊裏糊塗地摸索著——陸二郎此時已漸漸明白,陸三郎似能影響到南國未來的局勢變動。自己只是一個過客。

陸二郎沈默著。

陸昀又問:“二哥不說我麽?”

陸二郎慢慢地看他一眼,遲鈍了一會兒,才道:“邊關貧苦,災難又多,刀槍皆不長眼。我確實不願你去,然我的意志,並不能影響到你。我是否該支持你……我還要再想一想。”

陸二郎神色恍惚,隨手將自己拆開的信扔到陸昀手中,他就轉身,晃悠悠地出了院子。

陸昀吩咐小廝跟上去,他二哥這般不正常,萬一出了意外可如何是好?

陸昀和羅令妤沈默地看著二郎的背影。

良久,羅令妤小聲:“二表哥,真的該請個疾醫來看病啊。”

陸昀看她一眼:“……伯母已經偷偷到處尋神醫了。”

羅令妤嘆氣;“吉人自有天相。望二表哥早日病好。”

陸昀心不在焉的:“……唔。”

他素來敏感,此時已意識到陸二郎的奇怪之處。然他方才試探,又不曾試出。

只好先將此事壓下來。

先頭疼怎麽與陸家長輩解釋自己要去邊關一事吧。

三日後動身……陸昀回頭看一眼羅令妤,羅令妤哼了一聲,扭過了臉。

……

因對自己夢的顧忌,陸二郎對南國最後的結局心有餘悸。寧信其有不信其無,陸二郎在現實中踟躕許久,還是沒有斥責陸昀去邊關一事。他看了一天家中長輩挨個與陸昀談心,陸二郎自己,則既不支持,也不反對。

陸昀的婚事,陸老夫人都沒心情問了。

陸顯既沒有再提醒,也沒有讓人看著三弟,不許三弟出門,非要逼三弟先成了婚不可。

世家之婚素來繁瑣,哪怕陸昀現在就去處理南陽範氏退親、同時陸家開始籌備婚事,到陸昀娶羅令妤,也得至少半年。即是說,北方戰事無緩,半年後,南國必敗。

花了一天時間,也不過琢磨出這個夢的時間線。陸二郎覺得索然無味。

而與他想的差不多,當他在現實中沒有去改變夢,當他沒有讓人看押陸昀,當陸昀有去邊關的可能,這一夜,陸二郎做的夢,再次變化了。

……

夢到的是兩個模糊夢境的另一個。

那個羅表妹深一腳淺一腳、彳亍在雪地中尋找三弟的那個夢。

這個夢變得清晰了,陸二郎在夢中看到了更多細節。

濃霧掩山,滿山大雪,看不到邊際,看不到未來。在雪霧中尋人的人稀稀拉拉,羅令妤這裏,只有她一個人艱難地走著。腳下的霧散開,低下頭,看到腳邊的屍體,血流滿地,穿著尋常衣著的男子不斷出現,奄奄一息地死在羅令妤腳邊。

每一個屍體,羅令妤都要翻過來看一眼。

她眼睫上的水霧被凝成細碎的冰霜,臉頰顏色透白淒冷。紅氅白衫,本是極美的麗人,在此時,卻蒼白而憔悴。她大聲喊,聲音在空茫的天地間流轉:“陸昀、陸昀——”

某一瞬,她聲音突然在嗓子眼咽了下去。

在夢中如游魂一般的陸二郎跟隨她的視線看去,忽而胸口發悶,窒息難言,眼睛一瞬間便潮濕了。

霧慢慢散去,靠著山石,那俊美無雙的郎君垂頭而坐,腰腹間血腥一片。三四個箭只刺破衣服,刺入他體內。他氣息已經消無,只維持著那個靠山石而坐的坐姿,肩上、衣袍上覆了雪。他的面容還是一貫清俊,如雪如玉,如天地間最純凈的水墨畫一般。

連死去都那般好看。

山河遠闊,天地寂寥,只聞風雪的呼嘯聲。步伐艱難,雙腿發軟,羅令妤一步步走過去,跪到了他面前。她仰目看他,伸手拂去他眉眼上的冰雪。陸昀那秀致的、秾麗的墨黑眉眼,顯露了出來。

分明已經死去的郎君,死後的面容卻和他活著時一樣,那樣的神采,那樣的韻味,人間只他一人。羅令妤怔然而望,安靜的,沈默的。她抿著唇,臉頰上的肉微微顫抖。遍地尋人時她哭得不能自持,見到了他,她反而沒有哭泣。

然後她低頭,她握住他放在膝上早就凍住的手。似覺得哪裏不對,她將他曲著的手指打開,看到他手掌中靜靜癱著一個東西。

那是一個繡工不錯的荷包。

於陸二郎看來,和自己平時佩戴的、侍女繡的荷包差不多。

羅令妤的神情卻是一下子變了。荷包已經打開,裏面的那個黃色符紙露出一個角。羅令妤打開他的手時,低頭看到皺巴巴的符紙。這個符紙經歷甚多,又是失水,又是跟主人一道上戰場。最後是天地風雪大作,羅令妤攤開陸昀的手,荷包中的符紙被風一吹,就飄走了。

而羅令妤並沒有擡頭去追那符紙。在她眼中,那符其實沒太大作用。她對陸昀的心,她的證明,其實在荷包上。女郎垂眼盯著荷包時,卻是視線再往下的時候,才看到雪地上有微微血跡。

輕輕拂開雪地上的痕跡,手指靈巧的羅令妤從來不會在這種時候掉鏈子,破壞掉雪下埋著的秘密。覆著的一層薄雪拂開後,那以指間血書就的、龍飛鳳舞在天、瀟灑的字跡便露了出來。

陸二郎認得,他的三弟是名士,是書法大師,他最常用的字體,正是自己此時看到的。這兩列以血而寫的字是——

千秋還卿一言。

愛自不移若山。

……

愛自不移若山。

……

他死了,愛自是恒古不變了。

……

夢裏的羅令妤,在這時才忽然崩潰。她大哭起來,抱住了那個已經死去的郎君。她握住他冰涼的、僵硬的手,她與他的面相貼。她大聲哭道:“你看到了是不是?你看到了是不是?”

“我寧願你沒看到啊——”

“雪臣哥哥,你那時該多難過。我不是要你難過的啊……”

她奢求的是他的愛,要他愛她,要他不變心,要他娶她。

她不是想在他死後,窺看到這個秘密啊。

女郎抱著那個死去的郎君哭,哭得嗓子發啞,哭得全身顫抖。嚎啕大哭,與她平日作秀的那類哽咽抽泣全然不同。她到底只愛他,到底只在他面前流下真心的眼淚。

然這原本,並不是什麽值得高興的事。

……

在夢中,陸三郎死後,北方的戰爭也結束了。陸昀慘勝,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到底為南國爭取到了機會。到邊關來接他們的,是親自請命的陳王。陳王殿下如老十歲般,面色滄桑,神情大慟,看似情況也不比神志恍惚的羅令妤好了多少。

之後羅令妤跟隨陳王回到建業。

南北戰事停了,南國開始與北國談判。

一切往欣欣向榮的方向發展。

陸三郎死得其所,成為了南國的英雄。可是對於在乎他的人來說,並沒什麽用。

住在陸家的、本已與陸三郎開始談婚論嫁的表小姐羅令妤早已退了她那門不合心意的親事。她退親是為了嫁給另一個,那另一個人死後,退親便如玩笑一般。南陽範家的郎君範清辰親自來建業找她,要與她和好,求她嫁他。

羅表妹在建業的名氣甚大,她經營了一年之久的名氣,讓這時候想求娶她的建業郎君也甚多。

陸二郎並不知羅令妤有多嫌貧愛富,並不知這個表妹是非豪門不嫁的人。

因在夢中陸二郎看到的,便是羅令妤婉拒了所有的求親。她帶著妹妹離開了建業,陸家要送她回南陽,她卻也不願。

……

她居無定所,最後陸家失去了她的聯系。

夢中已不知她去了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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